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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迢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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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人對飼祖求過歡,連出格的話都少見。

為什麽?見過飼祖的修士說不上來,只說君子之交足矣,淺了攀不上交情,深了恐有累卵之危;而沒見過的,更是擺手拒談,這是六合堂都得低身下氣的人物,若說是個錦緞堆出的主,倒是可以近身,但瞧她三番兩次把封煞榜刷得血流數尺,別的不談,避而遠之為上策。

前人無前車之鑒,只能靠天命行事。

迢遙境中,弧刀在法銹指尖晃晃悠悠,只用虛力捏著,瀕臨墜下。

作為第一只敢直言要吃飼祖的狐貍,玄吟霧根本沒看法銹,垂眸看著自己纏繞在野草上的發尾,四野寂寂無聲,偶爾樹葉簌簌,讓他覺得一息的時間都太長。

上一次覺得時間漫長,還是年少時被逐出玉墟宗的前一個夜晚。

刀片跌落草地,法銹手肘使力,將仰躺的肩背撐起來,平靜地說:“師父,化原形。”

不用她說,玄吟霧已經自暴自棄的變成了狐貍,整只蜷成一團,大尾巴繞了一圈把自己圍起來,快把頸子埋進土裏去了,法銹摸到他顫動的耳朵尖尖時,喉嚨裏嗚得一聲,埋得更深。

法銹突然抱住了這只熱烘烘的大毛團,順了一把他的耳朵,又撓了撓柔軟的頸子。狐貍掙紮了一下,鋒利的爪子釘在地面上,又焦躁地刨了刨,把草莖和泥土翻了個面。

他懵了,法銹這樣毫不顧忌地撓他還是在遷荷峰,初見的時候居多,後來不知是刻意還是故意,他總是避開了與她的直接接觸。昨日僅僅隔著衣料摸到了她的腰際,他的手指還是像是被碳烘烤過,燒了整整一天。

不要……不要靠過來。

狐貍覺得自己的耳朵能直接感受到心臟的砰動,他想避開撓他頸子的手,卻目不轉睛凝視著她,任何細微的神態都像是化開了一池禍水,視線漸漸落到了她略帶笑意的嘴角上,色澤勻稱,看起來也很柔軟……

然後她的嘴唇輕輕掃到了他的耳根。

兩只毛絨耳朵劇烈的抖了一下,隨即他覺得渾身都在輕微震顫,心中閘門被呼嘯的洪水沖裂,再也克制不住,忽然仰頭舔了她一下,不等法銹擦臉上濕印子,又將毛茸茸的腦袋拱進她的肩窩裏。正當法銹被蹭得下顎癢要推他的時候,那些綿軟絨毛的觸感一變,化作了清涼柔順的發絲,一雙修長的手鉗制她的肩,從她的脖頸處擡起一張美如冠玉的臉。

那身剪裁嚴謹的深色衣袍因為她的胡亂搓撓扯開了一些,衣襟淩亂,勾勒著胸腹與腰身,於是剛剛那軟軟的熱度,變作了緊實有力的溫熱。

玄吟霧絲毫沒顧忌自己的儀容,傾身制住法銹,眼中似蒙上了山林霧氣,逮著剛才那茬就問:“你為什麽讓我變狐貍?”

法銹突然用手背蓋住臉,咳嗽起來。

妖修這套路鬼神莫測,突然一壓,法銹又是個向來疏懶於防備的,立刻嗆著氣了,咳了好一會,狐貍慌忙把她抱起來,拍她的背順氣。

法銹在他懷中,散落的黑亮發絲混合在一起。被揉亂的皮毛沒理順,化形後修身的衣襟就顯得淩亂不堪,裏面妥帖包攏的緊韌精實肌膚就露出不少,一道淺淺的肌理溝壑順著鎖骨中央沒入衣衫裏……法銹想起他上次衣冠不整,是在梅吐山澗的溫泉中。

哎,妖修的體魄強度,比天比地,別跟妖修比身體。

“你為什麽……”玄吟霧還糾結於之前的問題,他想要逃避,卻說服自己鎮定,已經做好了她說出“只將你視作消遣”的準備,卻依然在這關頭渾身緊繃,擠出字眼,“讓我化作原形?”

法銹頓了一下,說:“師父你發現沒有,你人身的時候尤其緊張,所以我躺著的時候就在想,就算應了你,你也不敢撲上來的。”

玄吟霧:“……”

法銹又補刀般加上一句:“還不如讓我摸毛。”

玄吟霧:“…………”

這種理由,這種事實……

從她口中說出來真是太丟臉了!

法銹望著一臉羞惱的狐貍,浮上了一些欲語還休的笑意來:“師父,這兒正辦公事呢,談情說愛我們等會再……”

“我不等。”

玄吟霧就這麽直勾勾地盯著她,非要聽她今日說出個子醜寅卯。法銹擡起手背按了下臉頰,沒說話就扶著他的一側手臂站起來,狐貍沒拽她,但眼疾手快一拍草地,倥相訣瞬間擴散籠罩,鎖地十尺——他從一開始就生怕有幹擾,片刻都沒放松,這時也算派上用場。

法銹站著掃視四周,沈默。

給半分顏色開染坊,講的就是這種狐貍。

風吹谷地,法銹吐出一口氣,伸手從額際把頭發往後捋去,散下來的額發薄薄的蓋住了眼睛,又用手背按壓了一下自己的臉,低聲道:“不等春來桃花開,非在正月寒梅來?”

玄吟霧的神色緩慢黯淡下來,他聽出這句的拖延的意思,心中完全落空,難堪的沈寂中,見法銹第三次用手指背面貼臉——她之前從來沒這種習慣,禁不住輕聲問道:“你牙疼?”

法銹手指一停,放下了,然後俯身拾起他揪住衣角的手,展平,貼在了自己的臉上,平靜看著他道:“知道原因了?”

“……”

玄吟霧渾身僵硬,他的掌心還洇著一層薄汗,然而從她臉頰上傳來的燙度幾乎將之烤幹,然而她面色白皙如常,如果不是真正觸碰,根本發覺不了她已經到了要用手背降溫的地步。

這大概是玄吟霧一生之中最一波三折的經歷了,他忍住幾乎炸開的狂喜,謹慎又克制的措辭:“你……”

法銹說:“我喝酒也不上頭。”

然後她拿開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口:“等五十天後吧,迢遙境內,不宜行事。”

玄吟霧:“……”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那句話沒有完整表達他的意思,握緊的手掌又燒了起來,手無足措地解釋,“我不是說那個,我是說,證盟之類的……”

“證盟”是道人之間結成連理的儀式,而當這兩個字說出口後,話題就完全跑偏,甚至偏到了俗世的結親禮節上面,像是要用這些繁瑣到透不過氣的東西填補心底一直以來的患得患失,死死攥著她的手腕,低聲絮叨,“我記得還要納采、納吉、納征……”

法銹在他脫口這些在修士間堪稱晦澀的字詞時,第一反應是愕然不解,但轉念一想就明了,恐怕是偷看了她的話本子。但她本人對於結姻這一段是每每遇之,嫌其雜碎,定當跳過,所以印象並不深刻。

但那些瑣碎的儀式在他唇齒間慢慢勾畫,一字一句,毫無遺漏。

法銹一直沒出聲,等他說完。

“背得不錯,但是師父,這些東西很麻煩。”法銹擡手止住玄吟霧似要辯證的話,“說它有用,滄海桑田也矢志不渝;說它無用,請來滿天神佛作證,也敵不過一曲離散。”

停頓了一下,法銹忽然道:“而且師父你為什麽會扯到這個?我們不是師徒麽?”

別的不講,要說起這點,玄吟霧立刻理直氣壯:“你連茶都沒敬過!”

法銹也就忽略掉這一點,繼續擯棄那些繁覆禮節:“何須多此一舉,惹人厭煩?弄得鋪張浪費,吵得人盡皆知,見得杯酒殘羹,留得滿目瘡痍。何不——”她湊過去,氣息溫熱撲在狐貍的耳廓處,“花前月下,良辰美景,且飲盡杯中酒,我一牽你就走。”

證盟三拜,也不及清風送合巹,伸手給我,我拉你走。

在後來無數的時光中,玄吟霧都牢牢記住了這一刻。

話中的繾綣變得茫茫如夢,何謂真,何謂幻,她就是從天地拓印出的一個人,畫筆斜挑了兩道眉,金烏織衣月娥梳發,被歲月載著款款而來,將他也化在了濃墨重彩之間,勾連了幾段緣分,便沿著三千紅塵路,浸了鞋,濕了腳,只等她掬起水灑在他臉上,淌入他心底,得此刻相諾,什麽烈火磐石,什麽仙宗本堂,都不顧了。

他都不顧了。

此時此刻,不太適宜的事情終於姍姍來遲,這遲來的幹擾讓狐貍提著心吊著膽度過了與法銹在一起大起大落的全部時間——幾個修士大呼小叫地馭劍而來,然後被他設下的鎖地訣給撞飛了。

… …

由於那幾個修士馭劍的時候用力過猛,足足被彈飛出去了幾個山頭,等到他們鼻青臉腫地再趕來時,飼祖已經有點不耐了。

年輕修士們都身著太樸仙宗的弟子袍服,來不及整理衣冠,作揖道:“飼祖,太樸於迢遙境東北角有難!請飼祖援手!”

法銹蹙眉:“那個方位的天災無非是霜雹雪崩,你們降不了,還躲不了麽?”

修士們對視一眼,吞吐道:“師兄師姐們似乎發現了什麽山洞,山頭上積雪崩落時,我等站在外邊喊過,裏頭卻沒了回音,然後就……就被埋了。”

法銹揉了一下額角,轉頭對玄吟霧攤手,聲音放低:“看吧,五十天之內我都要跟放牧一樣,回頭這群牛羊為了甘甜牧草打起來,恐怕還得領一個勸架的職兒。”

玄吟霧低低笑了,拍去她背後衣袍沾上的細小草籽:“過去看看吧,也不過就是近兩月的時間,東跑西跑很快就過去了。”

幸而這幾個修士腳程夠慢,來得夠遲,否則這狐貍絕對沒這麽平易近人,這回饜足了,毛也順了,就差沒掛個人畜無害的牌匾。法銹正在趕路途中俯瞰足下山脈河流,不想他突然記起什麽似的,遮掩道:“你之前說,仙宗和六合堂都不能信?”

任由狐貍這麽問下去,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都要給他翻出來,法銹嘆了口氣,仰頭貼近他的耳垂,聲音輕若蛛絲:“因為都沒你可信,行了吧。”

狐貍非常滿意,手指悄悄順著法銹的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

又過了一會,摸到了她的手背,仿佛在汲取那上面沾染的臉頰餘溫。

迢迢路遙,我終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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